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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广州的日子里

芯动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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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一次发工资

这是家私人公司，全厂四十多号人，从事机电设备生产销售，超典型的家族式经营：大哥是老板，二哥是厂长，三哥和几个表兄弟做业务，老爸是管钱的，老妈管食堂，姐夫做采购, 车间里干活的大部分是同乡。可理不了那么多家族不家族了，先做下来再说吧,有饭吃就行。面试我的那位老工程师，是公司总工，主要负责强电控制部分与变压器，听说以前在内地国营单位，是一位大功率变压器专家，退休后高薪聘请过来，月薪5000元（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时，差点晕）。由于刚毕业，没有什么经验，我被安排到电控车间去实习试用，这个小车间也就是几个人，一个车间主任，剩下几个做焊接电路板与安装测试,都是刚从技校毕业。车间主任是四川人，九十年代初毕业，在内地的单位发不出工资，只有停薪留职过广东打工，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而成了同事。在车间里，也没有指定我做什么工作，反正哪里有急事就去干，甚至还做了几天电工，换灯管拉电线，修车床之类什么的。刚来时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干起活有劲头十足，两个星期下来，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白天拿着电笔与螺丝刀奔来跑去累得疲惫不堪，晚上早早倒头大睡。更让人难过的，进来后才知道这间厂经常不发工资，最快是一个季度才发一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经常还超过半年才发一次，这叫人怎么活？平常如果自己急用钱，可以去老板父亲那预支二三百块钱用。有意思的是，公司还自制了饭菜票，在食堂与小卖部流通，平常大部分的日用品都可以在小卖部买到，而小卖部也是他们家开的，想得真绝，肥水不流外人田。离开校园时曾经憧憬的美好未来，就在每天拿着螺丝刀去拧电缆的时候，所谓的理想被现实狠狠地击碎。同宿舍的老黄和我同时招进来，学机械专业，老家山西兰州，进来做机加工车间的品检，来广州前在兰州一个国营单位上班，每天在这里做的工作是手拿游标卡尺检查机械零件，月工资800元，早我一两年毕业，我们无话不谈, 下班后经常一起去小卖部买啤酒喝。生产部主管老阎，五十多岁，来自东北，90年代全中国都在轰轰烈烈进行国营企业改制，一夜间让他和老婆丢了铁饭碗，但日子还得过，只好南下广州找活路，现在月工资1200，比在东北的原国营企业强多了。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 九十年代是一个最激荡起伏而又处处充满诱惑的时代, 除了企业改制，同时期进行的还有医改、房改、教改等等一系列改革，多年后被证明基本上都是失败的。我们经常晚饭后，在开发区里面的大道上闲逛，谈谈最近发生的有趣事情，特别有意思！当时虽然没有多少收入，但这种无拘无束的同事感觉多年后还让我久久回味。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虽然感到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但又没有办法，再去找份工作的钱也没有，人首先得活下去，其它免谈！为了尽快提高专业水平，以备跳槽时找到一家能够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的公司，晚上我开始花时间研究公司的控制电路板, 然后写单片机程序。有一天，一个客户要求提供一份临时的电气连接图，全公司没有人会用Protel画图软件，车间主任也是学电子的，他不会用电脑，准备手工画，可是画错了几次又要重新改动，大发脾气，我感觉机会来了，这时在旁边说，让我来试试吧。其实用protel画图本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地方是要按国标图来画客户才认可，我还记得在学校里拿着半米长的丁字尺，画电机自动控制电气图的样子, 所以这点自然难不倒我，准备下班前，已经完成了发给客户的图纸。第二天，厂长告诉我，以后不用去车间拉电线了，在开发部画图吧，还有就是编写自动焊接的PLC控制程序，这让我暗暗高兴，按周星弛在国产007中的说法：“祖国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到了”，最起码不用到车间天天剥电线，一天下来手酸骨痛。机会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这是我工作后得到的第一个感悟。

公司主要做工业自动化生产设备和焊接设备，所用到的电路板原先是委托华南理工大学一个博士设计的，后来那个博士出国了，电路板存在很多问题，一直没有人来改进，也没有留下任何技术资料，听说老板以电路板有很多问题为由没有付钱给人家（为了这点钱宁愿丢失信用，所以半年不发一次工资也认为是情理之中了，以为赢的是自己，但实际上输掉的是未来，很难相信这样的老板能够把公司发展得很远）。我的工作就是从一块点焊机控制板开始，在学校学过《半导体变流技术》, 控制原理其实比较简单，就是用单片机控制可控硅的导通角来调整焊接电流，最大有100千瓦，比较吓人。当时主要的问题是焊接时，焊接电流的增长与设定的相差较远，还有系统经常死机。而我手头上又没有单片机源代码,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怎么办呢？只有重新写了。对于我一个刚毕业的，又没有老师教，一切靠自己，难度可想而知。那个夏天相当热，宿舍的水泥地板用水拖过后，等水蒸发干后比较凉快，每天晚上我就扒在地板上查资料和在白纸上写单片机程序（宿舍没桌子与电脑），当时不会用C语言，只能用汇编语言，进展得相当慢。公司没有上网条件，找本书都难，唯一有用的书是《单片机原理与应用》（还是在校时上课用的）， 当时的艰辛就是痛苦不堪、欲哭无泪（没能找到更好的词来形容那种状态，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事情的突破点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 认识了一位哈工大焊接专业的研究生, 他忍受了我很多无知而又可笑的问题, 详细给我讲解焊接控制的程序实现要点, 半年下来，谢天谢地，我居然实现了焊机的全部功能：预压控制，缓升控制，电流时间与大小控制，维持时间控制，休止时间控制等。又经过一个多月的修正程序中的bug，产品终于稳定下来。做完这个程序，整个人变得竹杆一样瘦，再加上食堂伙食严重的差，比猪食好不了多少，一同学过来玩差点认不出来我。资本家的原始积累都是血淋淋。但收获同样是巨大的，这个过程让我对单片机硬件设计与程序实现，有了一个质的提高，几个月前对写程序总有无从下手、一片茫然的感觉，现在终于有了点思路，不再觉得困难重重。风雨之后让我依稀看到一点点彩虹！范伟同学说得好，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相差这么大呢, 如果没有那位哈工大老兄的帮助，我估计在半年内一个人搞定这个程序的可能性几乎为0.001%, 后来这位兄弟去了深圳一家做移动交换设备的公司做研发，混得相当不错。而从今以后，让我走上了一条艰辛的硬件开发的“羊肠小道”。

三个月试用期过后，厂长给我加了500块钱，每月1200，主要原因是我在试用期还学会了三菱FX2N系列PLC的编程，当然也不是用来实现很复杂的控制系统，主要控制气阀、液压阀等常用电气器件。老黄加了200元，老阎还是1200，有一次老阎笑着对我说：“像你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要在我以前工厂里，没熬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给你加这么多钱”，言语之中我明显看到他脸上落寞的表情，以及对国营单位那种难以割舍的依恋。我一个刚毕业的居然和他一样的工资，市场经济下的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可是半年过去了，我还没有领到一个月工资，每个月只能到老板父亲那里去预支200元作零用，这点让我相当恼火，开发部几个机械工程师试用期没干完就跑了，结算工资时老板东扣西扣所剩无几，这让我更加认清了公司的无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工作经验，没存款，没女友，一无所有所以无路可去。

我虽然混得贼差，但九十年代的中国，每个行业正在暗流涌动，全国人民个个争先恐后抢着做老板。这一年二月，有一个名叫马化腾的小伙子，在深圳开通了网上即时通信服务即ICQ，在经过一个事关重大的赔偿官司后，这间公司存活了下来，并得到IDG和盈科数码400万美元的融资，中国互联网就在这个时候(1999年下半年)，在一片喧嚣浮躁中正式拉开大幕，并深深影响了我们这个时代, 所谓ICQ就是传说中的腾迅QQ的前身，从此彻底改变中国人的生活交流方式。这一年，任正非的华为公司，已经是一间狼性十足的土狼，所向披靡，年销售额高达120亿人民币，在高科技研发型企业中名列第一，传说中的李一男同学已经是华为的副总裁（27岁就带领五千名中国一流工程师做通信产品研发，让人汗颜）；而在这一年9月6号，在离开联想公司4年后的倪光南同志发表了《请不要解聘我的工作成果》公开信，言辞诚恳，读后令人潸然泪下，一句话结论是：搞技术的搞不过做老板的（切记）；这年底，李彦宏从美国扛了一麻袋钱回到中国，与他的哥们徐勇共同创建百度公司，开创了中国本土搜索引擎的先河，而在美国的Google公司, 全部员工也就刚刚40号人，谁想到今年股票市值已经高达2000亿美元；同年的“打工皇帝”唐骏正春风得意就任微软全球技术中心总经理了，他的好朋友李开复同志早就用他那招牌式笑容坐在微软中国研究院院长的位置上。他们的经历与成功不大好复制，作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时此刻的我却在广州从化的一个私人小厂里，仅仅为了能够在这个地球上存活下来而苦苦挣扎。人比人会气死人，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这年头，欠钱就是爷！老板就是这样，入职后6个月还没有发一次工资，我第一次拿到钱是过了一个月后预支了200元，拿钱时的感觉好象是我欠了他一样，岂有此理！算是读过点书的我境地都这样，在珠江三角洲广袤的土地上，大量的黑工厂黑老板面对那些刚刚从农村出来的男孩女孩，情况恶劣得可想而知，甚至经常遭受非人道的对待。任何事件不是单一发生的，都有其深刻的内在联系，几年后珠江三角洲遭遇严重的民工荒，实质上与多年以来黑公司粗暴对待员工有直接的关系，助长这种不良风气的就是政府部门的不作为，打工仔投诉无门，撞天捶地都没人应哪。历史无数次地证明，当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没有办法混口饭吃时, 历史总会发一下坏脾气, 这时血酬定律不失时机地起作用，从古至今，从不例外。大家还记得2005年少年阿星杀人事件吗？拒绝与同乡的砍手党同流合污，先后在深圳、东莞、汕头等地打工，每日劳作12个钟头，收入微薄。一天因为老乡家摆满月酒，他喝多了旷了一天工，被主管开除了，又扣了他的工资不给(打工四个月挣了2000多元，可是工厂只发给他600元)。晚上，他在宿舍收拾衣服准备离开，主管来了，骂了很难听的话。老子被扣钱不说罢了，还言语污辱，一气之下，他操起宿舍里的刀，砍死老大。如果这个社会不能为“苦力”提供最后的生存保障，当苦不堪受时，最后的解决办法只有“暴力”，这个悲剧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而是我们整个社会的责任。当我们的社会又不能够快速提供这种生存保障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同样的事件再次发生。金融海啸下的2009年3月，广州番禺又发生被炒工人为追讨赔偿而酿成的悲剧！一名工人被番禺一间总部在香港的印度商人经营的珠宝公司解雇，他因不满公司算少了年资赔偿，到公司人事部理论时，遭人辱骂及被印籍高层掌掴(同是中国人，居然如此卖力帮鬼佬欺负国人，可恨)。这位兄弟实在忍无可忍，离职前到公司饭堂将人事部两名女高层捅死，然后跳楼身亡，其中香港女总监身中五刀枉死。再一次看到这种新闻，只能深深感到无语与无奈,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社会对此无能为力。

毕业几个月后，很多在内地的同学都买起了BP机（80后的估计比较陌生），BP机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个奢侈品,可望不可及，更别说手机了，只因我依然身无分文。车间的工人大部分都是老板同村或邻村的，一到农忙季节，工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回家干农活去了，气都气死你。对此老板也毫无办法，一家人经常在公司里因为一些小问题吵架，老板与父亲吵，然后老母亲与儿子吵，老板与姐夫吵，天天吵得不奕乐乎。最后，老板移民去了加拿大温哥华，每季度回来一两次。按正常是公司没有钱才不发工资吧，可老板却有很多钱去移民国外，无话可说。虽然每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等发工资，但不发真没办法，又没有操起家伙干掉别人的胆子和勇气。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跳槽的资本，我依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要求，每天都是凌晨二三点才睡觉，几个月下来，51单片机玩得比较熟了，对焊机的控制过程与方法也越来越清晰，程序主要控制部分已经写得差不多。公司有些项目用到三菱PLC，梯形图编程也是我一个人搞定的。客观地说，这间公司对我来说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有条件学技术，无论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都要坚持学习，这是我的体会。我能够学PLC，也要感谢上一位PLC工程师,因为他突然辞职了，原因是实在忍受不了长时间的不发工资。如此艰苦地工作，吃着给猪吃一样的伙食，这种活是人干的吗？是的，是给那些能人干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有一天下班后，同宿舍老黄兴奋告诉我，准备已经工资了，等会一起去老板父亲那里签名领钱。一刹那间，只感觉眼前一阵明亮，久旱逢甘雨啊。老黄先进去财务室签名拿钱, 我在外面等候, 双手不停地冒汗, 心情阵阵激动，毕竟第一次发工资。几分钟后，看到老黄面无表情嘟嘟囔囔出来，我心一沉不知道什么回事，他小声说：“他妈的，只发三个月，还扣了很多钱”。我接着进财务室，看到工资单上的总数只有700多元，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果然只发三个月（7～9月），除了扣掉这三个月预支的钱，没有发工资的10月～12月三个月所预支的钱也同样扣掉，还有宿舍费、水电费、伙食费等也要扣掉。我们灰头灰脸回到宿舍，大家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失望到兴奋，又到失望，仅仅只有十来分钟，悲哀！真是悲哀！

尽管毕业后第一次领的工资是多么的可怜，总归要喝酒庆贺一下吧。晚上，和老黄到开发区路口的大排档吃宵夜，点了几蝶下酒菜，又从士多店买来几包花生，要了七八瓶珠江啤酒。南方的初冬已经有一些冷意，新广从公路边的大排档，两个男人，各拿着一瓶啤酒频频碰杯，喝得头晕眼花，发着老板的牢骚，聊着关于女人的话题，说说未来的路。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一夜，我们喝到凌晨三点。回来的路上，新广从公路一辆辆迎面而来的长途客车射出刺眼的白光，呼啸的车笛声音伴随着汽车扑面而来的冷风，吹乱了我在傍晚花了3元钱剪的发型，我们疯狂吼叫着崔健的《一无所有》，构成那天晚上所有美好与又痛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