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乡里人每到夏天都喜欢在屋外面的场子里纳凉,夜晚睡觉时家家户户也不栓门。有一家媳妇,夜晚丈夫搬了个竹床在外面乘凉,她在家里睡觉,自家的门半掩着。湾里有一男人瞅准空子,半夜时分偷摸进门,上床按着女人就要行房事,这家媳妇摸着男人的头觉得不对劲,惊问:“你是谁?”那男人不吭声,跳起胯子逃出门去。小媳妇越想越羞辱,第二天清晨,拿起砧板和刀,站在村头,边剁边骂:“哪个鳖秃头,乘老娘没关门,摸进来占老娘的便宜!”
故事二:有一家媳妇黄昏时发现自家里的一群鸡被药死在村妇联主任的菜园旁边,这家媳妇过去因计划生育罚款曾大骂过妇联主任,所以怀疑是妇联主任家投的药。第二天还没天亮这家媳妇就在妇联主任的屋后骂:“是哪个狗鸡巴日的投药药死了我家的鸡子?”接着,又到妇联主任门前用刀剁着砧板骂:“是哪个杀千刀的、黑心眼的村干部啊!欺量我家穷,就想法子整我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就敢欺量我家儿子、孙子不当村干部啊!”妇联主任听了忍着,可她婆婆实在是吞不下这口气,要去与这个女人对骂,被妇联主任阻止了。时过几日,妇联主任家的粪桶放在大门口不见了,她婆婆说:“这回我一定要骂回去。”婆婆拿起砧板和刀站在路口,面对那家媳妇的家,边剁边高声叫骂:“哪个骚堂客偷了我媳妇家的粪桶,你偷去做锅盖当饭桶,偷去烧香敬祖宗,偷去装你女伢的私生子!”
妇联主任说:“妈,你怎么骂这狠,将人家的女伢也骂了?”婆婆说:“不往狠处骂,她不会心疼。” 后来,这家媳妇弄清楚冤枉了村妇联主任,自家的鸡原来是二妯娌与她不和偷偷下药给药死的,二妯娌下药时还不慎将自己家的鸡也药死一只。后来,这家媳妇向妇联主任认错说:“不该错怪你,你是个好人。”
故事三:有一家年轻媳妇,发现有人偷了她家菜园里的茄子,邻居怂恿她去骂人。邻居说:“你怎么不去骂呢?不骂你的东西找得回来吗?”于是这个从不会骂人的年轻媳妇也站在村头叫骂:“哪个黑心烂肺的人偷了王八日的茄子?”湾里的妇女听了一个个笑弯了腰,原来是年轻媳妇不小心把自己给骂了。
故事四:也有因为“骂街”而骂出人命的。村会计嫁到外村的二姐家里屡遇不幸。她的大儿子一年前因车祸去世,接着丈夫又患癌症去世。前不久,她种的2亩打瓜苗突然都焉死,二姐怀疑是有人下毒药给药死的,于是,就在湾里剁着砧板骂街。而隔壁的女人因为平常与二姐关系不好,就认为二姐是冲着她骂的,于是站出来接茬。二姐说:“你出来接茬那就是你下的药!”隔壁女人不服,说是诬陷她,冲上前去煽了二姐几嘴巴。两人当即扭打起来,二姐越想越生气,跑进屋抱起农药瓶就喝,等人们发现送到医院就去世了。二姐娘家人怒气难平,于是将二姐尸体抬到隔壁女人家的神柜上放置几天,尸水横流。事情最后越闹越大,惊动省市各级领导,成为当地一大新闻。
故事五:在村里,我还真的见到了一位骂功超群、人称“表干妈”的农妇。
“表干妈”名叫秀敏,年龄约40来岁。单眼皮、薄嘴唇、黝黑脸庞,人很精干泼辣。秀敏年轻时嫁给一杨姓人家,后丈夫因病去世,留下一儿一女。婆婆的亲侄孙是个单身汉,经常来帮表婶秀敏犁田、挑草头。一来二往,两人便好上了。秀敏怀孕后向婆婆禀告,她要改嫁给表侄子。婆婆思来想去:儿媳还年轻,迟早总是要嫁人的,嫁给外人也是嫁,不如把这等好事给自己娘家的亲侄孙。但儿媳的辈分要长一辈,嫁人可以,一双儿女不能带过去,不然乱了辈分。
秀敏嫁给表侄后,村里人都称她叫“表干妈(即表婶)”。“表干妈”怀着孕嫁过来,四个月后便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因是寡妇先孕后改嫁,而且是下嫁给晚一辈分的侄子,村里难免有人说闲话。“表干妈”只要听到一点闲言碎语,就站在湾中央“骂街”。她可以从清早骂到天黑,第二天睡醒了早起接着骂,即使骂上三天三夜,嗓子不嘶也不哑,直骂得全湾人都心惊肉跳,谁也不敢招惹她。
“表干妈”仗着自己辈分高,骂丈夫也是家常便饭。丈夫有时和她争吵,她说:“你娶了表干妈还不占赢一辈子?不过,结婚归结婚,生伢归生伢,但辈分不能乱,表干妈永远是你的表干妈。”
“表干妈”与老公公是同辈分的,她与老公公吵嘴时也毫无顾及。有一次,“表干妈”跟老公公吵嘴,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光,堵在门口骂,骂得老公公不敢出门。一湾人都在田里栽秧,瞅见她一丝不挂,谁都不敢回来扯劝。后来还是她男人的姑妈实在看不过眼,抓起一个竹扫把,跑上前去闭着眼睛抽打她,她才进屋去穿衣服。
过去收三提五统和农业税,谁上“表干妈”家收钱她就骂谁,直骂得谁也不敢登她家门。后来因为收费难,湾里没有人愿意当村民组长,于是,她拿了几块糍粑去找村书记:“爹爹,侄媳妇今来求您开个恩,让我男人当个组长吧。”村书记笑了:“哪晓得湾里人同不同意呢?” 她说“湾里人都不愿意当组长,就是轮也该轮到我家了。”后来村里见“表干妈”湾里实在没有人愿意当村民组长,就只好让她男人当组长。
“表干妈”的男人上任第二天就去参加乡里召开的干部会,为此,她乐得合不拢嘴。可没过一个月,上面分给村里的农业税指标完不成,村里规定:每个村干部垫5000元,每个组长垫2000元。表干妈想不通,质问男人:“别人当干部都是往自家屋里拿钱,你怎么反朝外拿钱呢?我看你当干部是当出鬼来了哟,去去去,以后你在屋里做事,我去替你开会。”从此,村里每次召开村民组长会议都是她去赴会,村干部说:“你又不是组长,怎么来参加会呀?”她头一扬:“我比我的男人能干嘛,不是组长,我来听会还不成?”
那时候农村“天下第一难”的是收三提五统款,村干部经常要带着乡干部下到各家各户催收,凡是上面干部来收费,农户是能跑就跑,能躲就躲,乡村干部每天要等到晚上才能找到人。这样一来,村里就要安排乡干部的午饭。一天,村里安排“表干妈”做午饭,“表干妈”说:“做饭可以,但必须开我的工钱!”没有办法,村干部只好答应做一顿饭给20元工钱。“表干妈”买回几块豆腐,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磨蹭着炒出几个不放油的菜,连桌上的鸡屎都不擦掉就将饭菜端到桌上,下村收费的干部们看了都恶心,勉强吃几口就都放碗了。第二天,谁也不敢再上她家吃饭,村里就安排在隔壁家,等隔壁家的女人把饭做好,收费的干部刚坐到饭桌上,“表干妈”就堵在人家的屋门口大骂:“你家煮的是一锅屎,煮的是一锅尿。我煮的饭你们不吃,却跑这来吃屎喝尿!”闹得乡村干部谁也不敢端碗,只好一个个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因为“老干妈”男人当组长后收不起来三提五统款,组里的公益事也没人搞,村里就撤换了“老干妈”男人的村民小组长职务。为此,“表干妈”从冬月间就开骂,直骂到大年三十,春节后又跑到乡政府去喊冤。
我在村里访谈时,人人都说“表干妈”长了一张天生会骂人的乌紫色薄嘴唇,是个不讲理的泼妇。
访谈归来,“表干妈”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与好几个颇有见解的男士谈及“表干妈”,他们都嗤之一鼻,说她是泼妇、是无赖,还说: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无知更可怕了!
刚开始我也赞同这些男士的说法,但反复思考后却得出与男士截然相反的看法:为什么农村骂街的大都是女人?难道“表干妈”真的是天生就会骂街的吗?
我认为:“表干妈”那动辄就骂的“泼妇性格”是她在自我保护过程中所形成的变态人格。
在乡土社会中,男人们往往垄断着公共领域的话语权,女人没有公开交流的机会和场所,也没有公众话语权,她们是集体失语的一个弱势群体。所以,当她们的权益受到侵害时,她们找不到正常渠道和途径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只好采用“骂街”这种非正常的言论渠道来发泄心中的委屈、愤怒、不满。于是,“骂街”就成为她们所特有的一种语言。
农妇骂街的特点:或将对手贬为低等动物,或将人的生殖器官、性生活粗俗化为秽物,或将平常视为隐私和禁忌的东西公开化。农妇的“骂街”毫不顾及脸面,一边骂,一边用刀剁砧板,嘴里还念着那些带有巫术性质的诅咒,其行为有时就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滑稽逗人发笑。农妇试图通过这些过激方式,帮助自己战胜外部世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恐惧和不公,也试图将这些粗俗的辱骂,变成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然后通过骂街使自己得到解脱。
考察农妇“骂街”,凡骂街妇女大都是受害方,或是自家东西被盗,或是受到窝囊气没处发泄,或遭遇不公等。所以,有的农妇骂街是语重心长的劝戒,那一句一句掏心窝子的骂声,偶尔也能唤醒被骂者的良知,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一定的劝善作用。
农妇“骂街”,是她们张扬个性、调节心理的一种另类途径。骂街的女人往往是吃了大亏,受了别人暗算,又找不到报复对象,所以,骂街时是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话最能伤人骂什么,什么话骂出来最能出恶气骂什么。通过大骂一场糊涂街,把心中积郁的气放出来,不仅心里舒畅和轻松多了,也多少找回一点面子,让人知道我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从而找回一种心理平衡。不然,这口气若是窝在肚子里非酿出一场大病不可。
农妇“骂街”,也是她们一种最激进的自我维权方式。往往被她们辱骂的对象是一些乡村强权人物,处弱势地位的农妇无法面对面地与之交涉和论理,就只好采用“骂街”这种“以恶抗恶”的方式来出出闷气,以此唤起公众的舆论关注和舆论支持。现实中也确实有少数妇女通过“骂街”向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改变了自己受欺负的地位。所以,“骂街”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乡村妇女对付强权和暴力的一种扭曲的、变形的舆论监督。
俗话说: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大凡农妇集中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一个信息传播中心。她们那些永不知疲倦的舌头,整天叽叽喳喳地进行舆论监督,在青壮年男人都出去打工的今天,那万籁俱寂的乡村,女人的骂街声也就成为死寂的乡土社会里的狂欢乐曲,没有她们的声音,生活就像是死水一潭。
诚然,农妇骂街是乡土社会中不和谐的声音,也是一种不文明的陋习。相信随着农村民主政治建设的推进和妇女文化素质的逐步提高,再过若干年,”乡骂”也许会成为中国乡村的一种只具有欣赏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